帷幕之下,舞台之上

Shannon Li

Avital Ronell

GERM-UA 244

Oct. 12nd, 2023

帷幕之下,舞台之上

电子游戏Umineko When They Cry是一款故事上模仿Agatha Christie的小说And Then There Were None的作品。故事讲述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家庭伦理剧和孤岛谋杀案件,且包含了相当多硬核的逻辑推理。在该游戏中,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即魔法。魔法在游戏中是推理的关键,即推理的目的是需要否定魔法的存在,以找到密室谋杀案的真相。本文的重点并非是推销该电子游戏,而是从其魔法的概念以及包含魔法的叙事手段出发,探索semiotics以及hermeneutics的极限。

在Umineko中的叙事结构中,作者Ryukishi07描写了一个岛屿上的命案。即所有在岛上的人全部都死亡的离奇案件。作者在整部作品之中重写了该案件多次,即反复以不同的结局叙述该案件多次,但却从来没有在作品中告知读者该岛屿上发生的真相。作者也曾多次提出魔法的概念,且魔女和魔法频繁地在故事中出现。而魔法在其叙事中,是一个用以隐藏案件真相的工具。在Episode 8中,作者提出了一个小故事。母亲将糖果悄悄地塞进了孩子的口袋,随后告诉孩子是魔女赠予了孩子糖果。魔法在这里的目的便是遮盖,但事实本身并没有被改变。无论母亲告诉孩子是魔女赠予的糖果还是母亲亲自给孩子买的糖果,孩子都在结果上获得了糖果。但是为什么一定是魔法,为什么母亲要借魔女之口赠予孩子糖果呢?

在Edgar Allan Poe的短文The Purloined Letter中,作者描述了一个简短的故事。大臣堂而皇之地拿走了皇后的一封信,而将它放在了整个房间中最显眼的位置,导致警察搜刮了他整个屋子还找不到信件。如果以简单的手段去看待这篇小说,则它可以与躲猫猫游戏像对应。在躲猫猫中,游戏的双方都处在一种囚徒困境的状态之中。他们必须不断地去推演自身的想法被对方看破而自身又看破了对方看破自身想法的循环之中。例如,在第一层的推演中,警察认为大臣会把信件藏起来。而大臣自然而然地来到了第二层,即大臣知道警察知道大臣会藏信,所以大臣不藏。Dupin则在第三层,Dupin知道大臣的预判,所以Dupin认为大臣没有藏信。这样的循环在Jacque Lacan的Seminar中的Intersubjectivity章节被描述为“blind”与“sees”。这三个主体中,一个是blind的,第二个则知道第一个为blind而假装自己没有看到。而第三者,则意识到了这种隐藏本质上是暴露。Lacan将这三种身份称为“blind, seer and robber” (Müller 60)。

如果我们回到Umineko的小故事当中,这个故事还可以拥有另一个变体。一个孩子在家玩耍不小心打破了昂贵的花瓶,他非常害怕。突然,一个魔女出现了,魔女挥舞魔杖,修好了花瓶。而魔女走后,一只魔女的调皮的黑猫又冲了过来撞倒了花瓶,花瓶又碎了。在这个故事当中,花瓶被打碎的结局并没有改变。而只是母亲回来后看到哭泣的孩子,询问孩子发生了什么时,孩子会告诉母亲关于魔女和黑猫的故事。尽管,对于母亲来说,她当然知道所谓魔女和黑猫都无非是孩子打碎花瓶开脱的借口,但是她无论她说什么,孩子总是处在blind的位置上。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则孩子是盲目的。孩子拒绝看到他打碎花瓶的现实。如若母亲在听到这故事后温柔地安慰孩子,则母亲自然地坐在了seer的位置上。然而这并非是实际情况。因为孩子只是以魔女和黑猫为借口,他实际上知道那些魔法是不存在的。在一个不必要互相解释的前提下,一个没有人相信的谎言便可以如此构筑。

在Poe的故事中,信件被大臣以魔法一般地手段藏起来了,而一旦识破了他的小伎俩,魔法也就变得如此可笑。然而,Blind与seer总是要一同构建谎言。持有信件的人,总是会表现地盲目。Dupin渴望看到复仇的那一场面的到来,当大臣和女王亲自对峙的时候,互相都寸步不让。而大臣拿出了有着Dupin字迹的信。这种场面,对于大臣来说,自然是不会发生的,因为他必然” he will consult his cards a final time before laying them down” (Müller 61). 而这里,就Lacan的说法,并不是人持有了信件,而是信件持有了人。” Rather than his possessing the letter, the letter possesses him” (Müller 64). 信在subject之间的流转反而决定了subject。持有信的人总是变得盲目。魔法总是让相信它的人无法看清事实。

拉康分析该故事的核心原因是因为他意识到了signifier对于主体的决定性作用。他说的是"the decisive orientation which the subject receives from the itinerary of a signifier" (Müller 57)。信在主体间的流转就这样决定了主体,谁持有它或者被它持有,谁就必然变得盲目。然而,在Poe的全篇文章之中,他没有提到过信的内容究竟为何。信的内容从来没有被揭示,正是这一点使得拉康将其视为隐喻。那么“信”就是“signifier”吗?或者“信”就是“signifier”的隐喻?“信”为什么能隐喻“signifier”?而拉康的“signifier”又是什么?

在语言的signifier上,signifier就是为另一个signifier表征主语的东西。而实际上,这句话并没有陈述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倘若说作为signifier其唯一的作用就是为另一物表达主语,则signifier之中一无所有。如若为了表达A需要引用signifier B,而为了理解signifier B又需要借助signifier C。如此一来这样子的重复是无穷尽的。这便会引申出一个诡异的结论,那就是所有的signified都是signifier。索绪尔那般断定的signifier与signified一一对应的关系也就根本不存在。如果signifier无需内在固有的signified,就能为另一个signifier表征主语,那么这正是The Purloined Letter所隐喻的真理吗. Poe的这篇小说中的信正是无需其内容就决定了它的那些持有人。

在Umineko的故事中,“魔法”作为贯穿故事始终的概念,作为同Poe的故事中的信件相同,扮演着signifier的作用。然而,Umineko中的魔法,是以一种更为暴力的模式控制着主体。在母亲借魔女之手将糖果放入孩子的口袋之时,是母亲必须借魔女之手。魔法的具体形式是次要的,而魔法必须存在才是主要的。魔法作为一个signifier从来不需要指向某个具体的物,因为它本身就是以最虚假的方式存在。但正是这个漂浮的signifier俘获了母亲和孩子。他们都必须维系这个谎言,才能够使得自己的chain of signifiers 能够合法。正是signifier,一个空无一物的漂浮的signifier控制了主体,使主体不得不在symbolic order之下运行。

这是一种compulsion,repetition compulsion。对于compulsion而言,该症状的两个目的便是replace和retain。在魔女糖果的故事里,母亲借助魔女将糖果从自身作为动作主体转移到了魔女作为动作主体。她使用漂浮的魔法作为signifier replace了动作,但是却retain了动作本身。无论魔法如何生效,事情的现实总是在帷幕之下,却永远呈现于舞台之上。对于The Purloined Letter,信件本身作为一个漂浮的signifier本质上是不包含任何内容的。以至于说,信件本身是不是信件已然不再重要。而是信件必须存在。signifier的滑动可以让它成为任何一个signifier,因为signifier本身就没有其唯一的signified。signifier与signified的对应是主体的言说,而不是signified本身所具有的属性。自然,无论是大臣还是Dupin,参与信件争夺的所有人都将信件作为了一个超越信件的signifier,一个对至高phallus的欲望。

现在,倘若我们重新审视Umineko的故事,则可以看到作者的叙事之中隐藏着一层叙事的方法。Umineko的故事,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大家族在一座孤岛上的年度家族会议,而他们因家族最年长的爷爷在岛中私藏的十万吨黄金而互相尔虞我诈。故事以一个小说作家为开端,讲述了小说作家在出版书籍中声称自己捡到了几个漂流瓶,而小说内容以漂流瓶中记录的岛屿上家族自相残杀的故事的多个版本为主。而实际上即便到Umineko故事的结局,读者也并不知道岛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所有人都离奇死亡。这与Poe隐瞒letter的内容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对于其叙事来说,它在不断地重复。漂流瓶通过重复岛屿上的真实事件书写了多个版本的故事。而小说作家通过漂流瓶的故事重复了漂流瓶,而又额外编写了几个作家脑海中的故事。Umineko的重复指的便是其叙事的重复。岛屿上的事实正如Poe中信的内容一样,是被完全隐藏的。但是,Umineko做了一个小改动。岛屿上命案的事实被隐藏,但是多个改编岛屿事实的虚构故事却被呈现。

在不断的重复过程之中,漂浮的signifier失去了自身,以至于它本身都无法立足了。以Poe的信件为例,信件本身在不断的漂浮过程之中早已经失去了自身的内容。在所有的争夺过程里,所有人都并非是在争夺信件,而是信件的作为一个漂浮signifier。但是,信件本身却又不含有内容。这样强迫性的重复行为迫使主体不断地重复那并不快乐的事情,即便它是违背pleasure principle的。例如说,一个孩子打碎了花瓶,但是告诉母亲魔女已经修好了花瓶只是魔女的黑猫有些调皮。魔法作为一个signifier统治了这段对话。孩子的语言必须通过魔法来道出,而这个过程总是强迫性的。孩子不得不使用某种形式的魔法来遮蔽自身的错误,这种行为给了自己一个借口,也给了母亲一个安慰的理由。魔法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个退步的可能。魔法作为漂浮的signifier背后所拥有的魔女和黑猫本身可以被替换为任何事物,因此魔法内在的signified本身是一个谎言,或者说它如同信件那样,根本没有一个相对应的signified。这也是它作为一个强迫性的主体必然拥有的症状:lack和replace。正如前文所述,compulsion必然需要通过replace和retain来表现。孩子首先通过遮蔽,使用魔法来将自身的行为转移出去。通过这种手段来遗忘打碎花瓶这种错误行为的创伤性回忆,然后再将这种创伤所造成的影响转移到其他客体上。孩子总是害怕的,孩子的强迫症状一定立足于他知道打碎花瓶是一个道德上错误的行径,所以他通过魔法的谎言将行为主体replace为了黑猫。但是他总是憎恨那黑猫的,他埋怨是黑猫打碎了花瓶。

Lack也是Dupin在调换大臣藏起来的信件时所做的额外动作。大臣必然会在拿信与王后对峙前看一看信,确认自己的底牌是安全的。所以Dupin所期待的复仇并不会出现。“Thus nothing shall [have) happen[ed]-the final turn in Lacan’s theater of lack” (Müller 64). 强迫性症状是重复的,正如孩子会不断地叫喊:“是那黑猫,是那黑猫!”。Dupin的重复性也在他的炫耀里暴露了,他总是要告诉警长自己的思路是多么的清晰。但是,什么都不会发生。Dupin所期待的复仇场面不会发生,孩子所期待的魔女带着黑猫来道歉自然也不会发生。而这种lack又反过来让主体陷入了the plague of phantasies。而强迫性症状中的幻想,性幻想的对象,就The Clinical Lacan中的说法总是一个“护士” (Dor, Chpt 16). 护士总是主动性的,以主动性的方式去爱抚照料被动接受爱的“病人”。强迫症的强迫来源于lack, lacking the phallus。因为强迫症的幻想必然要求主体成为phallus。这种怀旧便是孩子在幼年作为母亲的爱欲投射的结果。

Compulsion就是失去了某种东西,从而寻找替代品。再Dor的护士的例子中,护士是母爱匮乏的替代品。因为失去,所以希望成为那个幻想中的母亲爱的phallus。这种compulsion,正是因signifier在其流转过程中对subject造成的决定性影响所导致的。而漂浮的signifier与compulsion,在爱伦坡的另一篇文章The Black Cat中也有所暗示。在The Black Cat中,protagonist出于强迫性情绪杀害了黑猫。而诡异的是,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黑猫又出现了,引诱protagonist杀害了自己的妻子。而这可恨的黑猫又唤声引得警察把protagonist绳之以法。在小说中,黑猫是如此一个恐怖的意向。然而,那黑猫到底是确有其猫又或者是另一种“魔法”那么读者也就无从得知了。

无论是Umineko中的两种魔法,又或者是爱伦坡的信件和黑猫,它们都作为一个超越性的signifier而运作。它们指向的,总是the name of the father. 正如先前提到的“护士”的案例。

“The child necessarily experiences the passage from being to having as problematical because he has been thwarted in his phallic identification with the intruding father…… In the very place where he would normally come up against frustration, he is the captive of satisfaction in the relationship of supplementation that he maintains with his mother” (Dor, Chpt 16).

孩子之所以会出现对护士的幻想,是因为他幻想自己成为母亲所爱的phallus,但却无法在mirror stage后继续和母亲亲热,只得寻找一个类似的替代品。而这种原因正是父亲的匮乏。父亲在孩子的俄狄浦斯时期中是缺席的,以至于孩子不得不被当作母亲的libido投射对象。正因如此,他无法顺利地认同父亲。他无法弑父,他在如此被阉割的状态之中不断地寻找name of the father。不断地寻找一个“上帝”。我们能够看到在The Black Cat中那黑猫不断地纠缠着protagonist,也能够看到在母亲和孩子见的两种魔法总是constitute他们的对话。上帝没有死,它只是成为了这样超越性的signifier,the big Other,让人在空无一物的房间内不断地重复、重复。

Compulsion并不仅仅停留在subject的层面,而事实上是一个关乎signifier对人的影响的情况。是一个master如何让subject进入了这样一个近乎绝望的eternal return。这样的重复与强迫性行为,逼迫着主体不断地找到一个解。不如说,这样的compulsion是一种弥赛亚式的对master的幻想。在The Purloined Letter中,无论是谁都想要拥有信,但是信件的内容却从来不是重点。大臣想要信,是因为他看到了信件之外的内容。一个拥有了信件就可以胁迫国王与王后的权力的方法。大臣从不在乎信的内容。这样一种纯粹抽象的master signifier正是大臣强迫性行为的源头。他幻想在王宫内运筹帷幄掌握风云的场景。他幻想成为一个母亲所爱的phallus,那个受万人敬仰拥有无上权力的位置。这样对于omnipotence的幻想,正是其compulsion的幻想。就像是大臣认为在自己的强迫行为中能够一步步地接近死亡,恰恰说明了他已经被信件捕获,而不是他捕获了信件。Compulsion的主体不断地产生“上帝还活着”的幻象。就像是那打碎花瓶的孩子发疯似的说“是那黑猫!”奴隶就这样通过重复性的、回溯性的动作构建出了自己重复劳动的来源,奴隶主。强迫症主体的超我便是这样一个内化了的上帝。

Compulsion总是会陷入两种结局,一种回到上帝还活着的前现代的状态,或者是另一种纯粹的虚无主义。在这个范畴中,尼采大约是找到了第三种解,一个成为Overman,超脱于eternal return 的解。Umineko的叙事,本身就是一种轮回。剧情中的剧作家根据漂流瓶的故事不断地去书写岛屿上命案的解,而无一接触其真相。真相被隐藏,因而轮回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被抹去。Eternal Return的无限大次数,就此被减少了一个。而这个最重要的,缺席的轮回,恰恰是上帝所在的位置。上帝在一个不存在的位置。然而,在所有的故事中的所有人的death drive反而恰恰是寻找这个上帝所在的现实。Umineko之所以在重复,是因为其中所有的角色都希望找到那个解,那个真相。在重复性的强迫性的行为之中尝试去把握overman。

如此,difference正是恰恰在其repetition当中显现。Repetition是difference的产物,repetition意味着岛屿上的一切可能的内化,一个无论如何终将到达末日的结果。Umineko作为模仿And Then There Were None的作品,其叙事带有一种弥赛亚色彩。在不断的重复之中到达末日,也就是岛屿上所有人都死亡的末日。但是,寻找上帝所在的那个缺席的事实恰恰是Overman根本上的不可能。Overman的重复是强者的重复,在强大意志中可以找到主人的肯定,即真相所在的那次轮回。幻想成为强者的结果总是能看到difference。

然而,使用上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也就是那被隐藏的真相,当作semiotic order,当作一个靶子,突破这样的return总是无法完全地找到difference的。因为重要的是既然剧作家写出的所有可能性都仅仅是可能性,那么其repetition的关键就在于其无限性。Eternal Return在于其轮回的无限。应当说,强迫性行为的重复是在一种自我新生的力量之中前进的。不停地差异化同时不停地同一化。差异于对立必然同一。Overman并不在强迫性行为中寻找上帝所在的现实,而只是那时他眼中的一切本就不再残缺。完满是一种内在,而不是一种成为。

这样看来,倒不是魔法或者信如何让人进入那不断重复的强迫性行为,而是人在不断重复的强迫性行为中找到了什么。不是找到离开重复的方法,而是找到重复本身的进行。“a letter always reaches its destination” (Müller 82). Repetition并不是纯粹的,它之中的difference本就应当在其repetition本身之中显现。那Eternal Return的所有时间,就是生命与意志。


引用

Christie, Agatha. And Then There Were None. Harper Collins, 2011.

Dor, Joel. Clinical Lacan. Other Press, LLC, 2013.

Müller, John, and William J. Richardson. “The Purloined Poe : Lacan, Derrida and Psychoanalytic Reading.”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eBooks, 1988, ci.nii.ac.jp/ncid/BA01436457.

Poe, Edgar Allan. The Purloined Letter. The Gift for 1845, 1844

Poe, Edgar Allan. The Black Cat. United States Saturday Post, 1843

Ryukishi07. Umineko When They Cry. Version Twilight of the Golden Witch, Square Enix,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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